幸福快樂的首要之道,在於一個人願意成為他自己。——伊拉斯謨斯,荷蘭人文主義思想家及神學家。
在《內向心理學》裡讀到這句話時,尤其是「願意」這兩字的力量,直擊靈魂深處。
「願意」,代表我有意識的選擇並決定,我要看見自己的全貌、深入認識自己的內心、喜歡自己的存在和接納自己的一切,與表現出真實的自己。這是對「成為自己」這件事說「我願意」的宣言。
賦予我自己決定權,主動積極做出抉擇,不管需要經過多少時間與學習,我都會按照自己的意願及決心,展露出自我真正的模樣,也願意承擔這個抉擇所有的責任,與承受所有後果。而幸福快樂,是在我投入做自己的過程中所衍生的產物,所以毋需將追求幸福與快樂當成人生目標,只要我們成為自己,它會自行跟上。
我原本未感受到伊拉斯謨斯這句話對人生的重要性,直到母親驟然離世。
「死亡」絕對是讓人生徹底轉變的重要關鍵之一,不管是自己走過鬼門關又或是面對摯親逝世,因為實在太痛了。當我真的看見「人生有可能瞬間結束!」這個理所當然的事實確切發生在眼前,我才驚覺,我其實一直沒有認真面對「成為自己」這件事。
如果今天就是我人生的最後一天呢?
想到這個假設性問題,我惶恐不已,「我有好多事還沒做!」我意識到自己必須要立刻、馬上做出改變!因為我不想再浪費寶貴的時間,更不想要「繼承」我媽的人生模式。
母親在醫院急診室還未釐清狀況時,便因心臟主動脈剝離失去意識往生,最令我心碎與遺憾終身的,是當時我人在國外,無法第一時間趕至她身旁。她走後,我陸續寫下她留給我的回憶,藉由書寫抒發悲傷自我療癒,像是又與她親近一回,也讓我想起她最沉痛的感嘆。
數年前媽媽曾語重心長的向我說,「我這輩子沒有幸福過,不要活得像我一樣。」聞言我心酸錯愕,淚水上湧,苦澀緊掐住喉頭無法回應。要否定她嗎?說我認為活得像她一樣很好,可她會將長年積累的埋怨翻出來再講一遍,證明她真的活得不好;要應和她嗎?說我斷然不會活得像她一樣,那不就等於認同她這一生真的不幸福?
那時候的我沒有能力面對她內心的傷痛,所以狼狽迴避,轉移話題。待我開始學會設下心理界限後才明白,她並非需要我否定或認同,也不是要我為她的不幸福負責,我可以做的,是試著同理她,詢問與傾聽她說這些話背後的想法,或者陪她找尋能帶來幸福感的事。只是在她離世後我才認清自己能做到的事,更感惋惜,我總覺得她心裡那些痛苦,源於她已經無法也忘了怎麼成為她自己。
我雖對她的過往未能全盤了解,但憑我的記憶與她提及的往事,若以同樣40歲的年紀相較,她當年生活中需要應付的事比我多得多。她要處理8歲、12歲和16歲的小孩各自不同的需求,還要準備在自家營業的小吃店各種料理,夏天賣冰品果汁,冬天賣熱食麵飯,每樣食材配料親自調理烹煮不假手他人,不只如此,她還替我爸爸的水電公司管帳,處理貨款和資金調度等等事項,把時間用得淋漓盡致。
除此之外,空閒時我們母子四人還一起做家庭代工,圍著一張小方桌,各自黏貼聖誕彩球的部分零件,三個小孩比賽誰做得快,媽媽則是把彩球零件縫串收尾,我記憶中似乎還套過筆管、黏髮夾飾品等等。
家庭手工於我像是玩遊戲,但對她而言是另一種經濟來源,她永遠在想法子攢多一點錢好週轉,我想像那個時候的她,腦袋得隨時超高速運轉,才能把生活大小事都處理得妥當,再問問自己,如果我是她,我有辦法做得到嗎?思及那種高壓生活,我只有倒抽一口氣的佩服,那實在太過逼人。
她談起舊事,總說生活全被工作和經濟壓力填滿,連睡覺的時間都所剩無幾,更別提休息享樂,生存才是最重要的事,她只能拼命想著今天要撐下去,煩惱著明天的錢哪裡來,每天都是人生壓力的巔峰,一路忙到60多歲才算告個段落。
母親的故事應該與許多長輩相同,努力達到既定目標,但前面永遠還會有下一個目標等著完成,任務好像沒有完結的一天。
她總是在做自己認為「應該要做」的事。為家庭犧牲奉獻付出所有,漠視自己的需要與極限,義無反顧扛起許多責任(加上經濟環境狀況不佳,往往疲於求生存無瑕顧及其他),等到晚年可以停下腳步的時候,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尋什麼,也不記得自己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了。
我曾告訴她,她親身示範了女人擁有的超強韌性和堅毅。離開原有工作挑戰自開小吃店,不管是家管、小吃店老闆或公司會計,同時身兼多重身分但能把每件事都做好,壓力耐受度極高,工作能力極佳,親友們也都稱讚她能力好,可她覺得那些都沒什麼大不了,她嘆息,「我不知道自己忙了一輩子到底得到什麼」,這是多麼難受的體悟。
就女兒的角度,她給予我的一切無人能夠比擬,但就單純身為一個人,她教會我更重要的事:「自我犧牲」不是美德。把自己的需求擺在最後,無視自己的感受,到最後會讓人忘了自我的存在。
這並非指不要為家庭付出,或不為目標努力,但前提是,要把自己的所需所想視為優先要務,而且理解這不是自私,先照顧好自己是對自己的責任,能活出自己的抉擇,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,才是人生要務。
母親無預警的離開使我警醒,我開始認真檢視人生,好好地珍惜把握每一天,衡量生命中的輕重緩急,與更深入探索自己的一切。我才察覺,其實我的前半生也複製了我媽媽的人生模式,我所做的選擇都是我認為「應該要做」的事,因為可以讓父母放心,可以讓日子舒服安穩,可以發揮我的技能,但,那些並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。
所以當另一半決定出國重闢市場時,我覺得這正是自己重新開始的契機,「我想知道自己還能活出什麼樣不同的版本?我想要做我真的想做的事!」即使我還不知道結果會如何,可是我實在對新的人生版本太好奇了,便毅然從近20年的職場離開。
雖然這一年多來一切都與原本的計畫不一樣,但我沒有忘記自己的初衷,把握時間盡情投入自己想做的事。現在我反而很感謝才剛結束的無業生活,因為若按原訂規劃,我可能會聚焦在如何適應另一個國度的生活及文化,而且可能也仍像以往一樣依賴另一半,不見得有那麼多時間或心思與自己相處。
正是母親往生敲醒我的覺知,再加上疫情帶來這段空窗期,一連串讓我灰頭土臉的經歷都助我重整心靈,我體驗了成長痛,走過「重新成長期」,才踏上「看見並成為真正的自己」這趟旅途。
現在與往後,我都「願意成為我自己」!
所以我試著整理出近十年自己面對各種課題的所思所得,以藉此釐清,我到底認識自己多少,與我之後能如何繼續做自己。
這過程我發現,我一直不間斷書寫的「微笑紀錄」幫助自己很多,因為刻意觀察生活裡的微笑片刻,讓我得以練習從旁觀者角度看見自己的外在言行表現,也因此看到了連自己也搞不清楚的狀況,「為什麼我剛才會有那樣的反應?」於是我更進一步往自我內心挖掘找尋答案,我認為這正是「自我覺察」的開端。
不過在得出這番體會之前,這兩年「重新成長期」最讓我痛苦疑惑的初始課題是:「為什麼我媽會用『沒有幸福過』這麼極端的負面觀點定論自己的人生,而沒有想過重新找回自己?如果當初我能有辦法試著轉換她的觀點,是不是就能夠讓她離世前的人生開心一些?」即使我知道時光不可能倒流,即使我清楚找到答案也改變不了事實,但我始終糾結在其中,滿懷愧疚。
我知道自己得先把這個結打開了,才有辦法往前走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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