嫉妒


明明、阿朗和我,從小便是比鄰而居的死黨,套句通俗一點的話說,就是青梅竹馬吧!


可惜,兩男一女的組合,總是會有一個人受到冷落,呵!這是宿命麼?小時候,還不怎麼覺得吧;三個小孩嘻笑打鬧的玩成一片,無憂無慮的。

如果不要長大,該有多好?

小的時候,我跟阿朗交情很好。當然,這不表示長大了以後,我們的友誼就變質了。還記得童年往事,我們兩個總是在一起讀書、玩也膩在一起;有時候,反倒是明明被我們冷落在一旁。

「來,我們玩官兵捉強盜!」

「我也要玩。」永遠記得明明撒嬌的模樣。

阿朗撥開她的手,「不行!只有男生才可以玩啦。」

瞧明明的小嘴噘得老高,我總是不捨。忙採用懷柔政策安撫道:「明明乖,那妳當公主好不好?看哥哥捉強盜給妳看!」

「好哇,還是小齊哥哥最好了!」看她鼓動著小手,覺得好可愛,我忍不住一把抱起了她。當然,還不忘用眼神餘光跟阿朗作暗號。

「好啦。以後不會對她那麼凶了。」看到阿朗朝著我擠眉弄眼,感覺上他正這樣的跟我說話。

我喜歡阿朗,說起來也不算什麼秘密,小時候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;阿朗他功課好,人也長得斯文,正是老師和街坊鄰居們眼中好學生的典型。我跟他交情好、常常混在一起,爸媽反而安心:我的功課因此變好不說,也不用擔心他們唯一的兒子,被街尾眷村裡的一些問題學生給帶壞。

現在,社會上管男生喜歡男生,叫做「同性戀」來著,很多時候還用有色眼光看待。說實在,我是很不以為然,不過也不以為意。我就是喜歡嘛,可是……

我也喜歡明明。

明明小我和阿朗六歲,我唸國中的時候,她才剛要進小學唸一年級。這種年紀的差距,按理說合該有種名為「代溝」的東西橫在我們之間。然而,就像和阿朗無話不談一樣,我和明明也是一見就投緣。

感覺這玩意,為什麼總是讓人如此難以捉摸呢?

還記得我讀小學三年級那年,明明一家剛打南部搬來,就住在我家對面。明明的媽媽白天在一家外商公司上班,便把三歲的明明託在我家,請媽媽幫忙照顧。而媽媽自從生我以後,身體就大不如前,所以在爸爸的堅持之下,辭了工作在家休養;也由於只有我一個兒子的關係,所以媽媽對明明這個小傢伙疼愛有加,儼然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一樣寵愛。

從此之後,只要一放學,我便用最快的速度衝回家看明明,抱抱她或者學她牙牙學語,總是非把明明逗得咯咯笑個不停才罷手。我想,自己之所以喜歡上明明,或者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。

* * * * *

「小齊哥哥!」

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,「嗯?」

「哥哥,你又發呆了哦?」

看著眼前亭亭玉立的明明,我有說不出的歡喜。是呀,小女孩長大了!

「沒、沒,我在想事情。」

「明明,妳今天好漂亮呢。」

「不來了,齊哥哥又取笑人家了。」明明,我說的是真的呀。為何阿朗說的妳就相信,而我說的妳卻認為是玩笑話?難道……

「什麼不來了?我不是趕來了!」正覺得尷尬,阿朗喘噓噓的從門外大踏步走進來,一臉不解。

「阿朗!」

「朗哥哥!」

我和明明異口同聲。

我卻感覺得出,明明的語調中,頻率的不同……

隱然,一種摻了想望的律動。

阿朗,我在心裡默念著。

「你們約在這什麼鬼地方啊?害我找停車位找好久。」呵,阿朗還是跟小時候一樣,動不動就喜歡碎碎唸。

「朗哥,快來,我幫你點了你最愛吃的黑胡椒牛排跟藍山咖啡唷。」

勉強擠出一抹笑,看著明明和阿朗膩在一起,心裡真不是滋味。可是,這又有什麼辦法呢?

我想,我這個人沒什麼長處吧,或者是出身生意人家庭的關係,從小看多了商場上的風風雨雨;所以,我對世事的觀感,相較於同輩總多一分敏銳。

為什麼想到這個呢,因為我感覺得出,明明凝視阿朗的眼神有點不同,那是在她看我時所沒有的。或者,多一分溫婉,多一絲嬌柔。

這種眼神的交會,往往是只能意會不能言傳,雖然我早已捕捉到不尋常的氣氛,但我卻不能說什麼。就像一只等腰三角形,我跟明明是那兩個腰,阿朗則是那頂點。如果沒撐穩的話,我們三個隨時會垮下來。

我不願,也不肯這一天的到來。

所以,我忍著,裝著若無其事的模樣跟他們耗著。誰能擁有誰,已非我單方面所能決定的命題了。

藍天擁有白雲,青山擁有綠水;而我,卻只能擁有明明和阿朗的背影,慢慢的,一點一滴的,離開我的視線。

從我們都長大以後……

* * * * *

「家齊,」

阿朗的一聲喚醒了我,「嗯?」

「最近過得可好?醫學院的功課重不重?」

我靜靜撕著餐桌上的奶油麵包,輕輕的點著頭。

「朗哥哥,你剛回國不久大概不知道吧?小齊哥哥現在是實習醫師了……」

「喔,說得也是。明明都快升大二了,想來家齊你也大七了吧?」

「嗯,」悶不吭聲。

說起來真是諷刺,阿朗出身於醫生世家,長大後卻沒有繼承衣缽,反而跑去美國念了個MBA回來。而我,從小就跟算盤、帳簿為伍,家裡也滿心希望我長大以後能讀商科,將來好接手祖傳的事業;誰知道造化弄人,高三時我的功課忽地突飛猛進,也許是開竅的緣故,竟一舉贏過阿朗跟許多同學,最後居然莫名其妙的進了臺大醫學院就讀。

「對了,明明是讀唬大企管吧?」阿朗又問了一句。

「什麼唬大,是輔大啦!我才不是被唬大的呢……」聽到明明嬌嗔的話語,大家都笑了。

只是不知道為什麼,看到他們兩個,我的心忽然震了一下。好像,我並不屬於他們,好像我只是我,只是茫然的失落……

阿朗出國的那兩年,正是明明辛苦奮戰的時候。她的功課原本就不好,數理的底子更是糟得可以,簡直是不忍卒睹。這兩年是誰陪她每晚挑燈夜戰,與難纏的數學搏鬥?是誰硬把死馬當活馬醫?呵,又是誰在聯考前夕一道一道習題幫她做解答跟總複習的?

是我,是我,都是我。聯考放榜的那天,明明的成績跌破了她那私立女中所有老師的眼鏡,明明的爸媽更是喜不自勝。然而,可惜的是我可以贏得明明爸媽的掌聲,我卻怎麼也贏不到明明的心……

「齊哥哥,我好高興……」

「嗯,我以明明為榮唷!」歡喜著。

「終於跟阿朗哥哥讀同一個系了!雖然不是政大……可是我還是好高興唷!」

我,突然說不出話來了。

終究,我只是妳的大哥。祇是這樣而已……

一顆心,慢慢地往下墜落,無底深淵。

我看到了明明的心, 演的全是她和阿朗的電影。她們不愛我,但儘管如此,卻還是贏走了我的心。明明,如果可以,我好想就這樣陪妳一輩子。縱然,妳愛的不是我,而我也永遠只是妳的大哥。

可惜,事與願違,阿朗帶著MBA的光環回國了。我當然是渴望見到阿朗的,畢竟兩年不見了;可是,他的回國發展,也宣示了我和明明過去朝夕相處所形俱的些微默契,將要被他所打斷,甚至……永遠不再。

忽然覺得自己好矛盾,好可憐。怎麼會,怎麼會同時愛上了明明跟阿朗呢?套句大學同學史智禮的話,「堂堂臺大醫科的學生,這塊金字招牌應該是大家都搶著要的,哼!何患無妻?」

阿禮這傢伙,戴個金邊眼鏡,一副精明像,大五的時候就和南部一家醫院老闆的千金訂了親。會說出這種話,也就難怪了……

只是,這麼多年了,我卻還參不透,想著想著竟嚶嚶的哭了起來。

「齊哥哥,你怎麼哭了?」

「沒,被胡椒粉嗆到了……沒事。」我捂著眼慌亂的說著。

* * * * *

時間過得很快,阿朗回國後旋即在一家股票上市的外商公司服務,這一轉眼就過了兩年半。

兩年半,這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的一段時間,卻足以讓我們三人都起了不少變化……

明明升上了大四,阿朗升官變成了副理,在那家外商公司裡幹得有聲有色的;而我也從學校畢業了,正在臺大醫院當第二年的住院醫師,正要往第三年邁進。

每天巡房、看診、刷手、開刀,空閒的時候就猛讀文獻,這就是我當醫生以後的寫照。每天除了忙,還是忙,寂寞,在病房和手術室裡流轉著。

明明和阿朗從往過密的事,我多少是知道的,明明為了寫畢業專題,大三下學期就到阿朗的公司去實習。只是我沒想到,才短短幾個月的功夫,他們兩個人就膩在一起……天時、地利、人和,我都沒有。

每晚臨睡之前,我都只能看著擺在桌上那張我們三人合拍的照片發呆。明明好不好?阿朗呢,事業是否順利?他們,想不想我?然而,只要一想到他們兩人有說有笑的模樣,我就忍不住忿忿的嫉妒起來。

為何不是我?為何不是我?

就這樣日復一日,直到某天。

開完一臺刀,正待刷完手去休息室泡杯咖啡喝,舒緩一下緊張的情緒。誰知道一踏出手術室,護理長就急急忙忙的迎向我,「殷醫師,研究室裡有你的電話,已經打來好幾次了,一個女生……」

女生?這太不尋常,不禁加快腳步,三步併做兩步走。

「喂,我是殷家齊醫師。請問哪裡找?」

「齊哥,……救命啊……,嗚……」

明明?她,怎麼了!

「明明乖,不哭,妳怎麼了?」

「我……,我快被我爸打死了……,小齊哥哥快來救我!」

「妳在哪裡?」我緊張得猛搓著手,汗一滴一滴的打在桌上的玻璃墊上。

「我,」

「我被我爸關在我的房間裡……小齊哥,快來救我!」

我還想問詳細一點,電話卻嘎然而止,很顯然是被掛斷了。

怎麼會這樣?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!

我跟院裡告了假,馬上就驅車到明明家。

到的時候,我才發現事情好像不簡單。怎麼弄得好像三堂會審似的,非但是明明的爸媽都在,連爸媽也來了?更糟的是,明明居然跪在她家客廳祖先牌位前……

「說!這是誰幹的好事!被我知道,一定要打斷他的狗腿!」明明的爸爸怒不可遏。

伯母則採用溫情攻勢,「明明啊,妳怎麼犯糊塗了呢?妳還沒大學畢業啊……」

「還不說!妳肚裡的雜種是誰的?」

……

* * * * *

不用說什麼,光拼湊明明爸媽的對話,我也能猜測出個幾成……簡單的說,就是明明懷孕了,但孩子的爸還沒出面認錯。

慢著!難道,難道……是他?

「怎麼了?發生什麼事?」猛然一隻手搭在我右肩,嚇了我一跳。不過,光聽聲音不用轉頭,我也知道是阿朗來了。

「你自己看著辦吧!」也不知道為什麼,我竟迸出了這句話。

「呃?什麼東西看著辦?」

「別研究這個了,快想辦法救明明吧!」

「明明啊,殷媽媽從小一手把妳帶大,妳如果有什麼苦衷,一定要說喔!」

「明明……,我……」阿朗突然開口,可是卻欲言又止。

「妳還不說是不是?妳要丟光我們凌家的臉才高興是嗎?真是氣死我了!」

「哼,妳不說!我就打死妳!」

說著說著,明明的爸爸就抽出皮帶來,作勢要打她。

「凌伯伯,您不要生氣,」

看到蜷曲在地板上的明明,頻頻往我和阿朗的方向看來,再看看阿朗惶惑的神色,這不消說我也心知肚明了……

我又看了阿朗一眼,他竟緊張的猛掉汗?用手肘頂了他一下,示意他去解救明明,怎麼知道阿朗居然不吭聲,猶疑了一下之後,竟還往後面退了一步。

算了,我都知道了,都知道了。

再這樣耗下去,可不是辦法。何況,明明現在有了身孕……

「對不起……」

我撲通一聲,在凌伯伯面前跪了下去。

「是我不好,對不起,凌伯伯、凌伯母。是我闖的禍,您們責罰我吧!」

「家齊?怎麼會是你!」耳畔只聽到媽媽的一陣驚呼。

「對不起……」

凌伯伯口氣嚴厲的說著,「我真是搞不懂,現在的小孩怎麼都不按照規矩來呢?難道,是我老了,跟不上時代了?」

「對不起、對不起,我會負責的。」

「好啦,既然家齊都承認了,那就趕緊給你們辦婚事吧!你們兩個別再跪了。」凌伯母滿臉堆歡,忙著打圓場。

「有個醫生當女婿也很不錯的,是不是?孩子的爹……」

我扶著明明站起來,誰知道還沒站穩,老爸就甩了一個耳光過來。

「你真是丟殷家的臉!」爸爸一說完,居然向凌伯父鞠了個九十度的躬。

「老殷啊,你這大禮我怎承受得起?好了好了,今天的事我們就不要再追究了……」

「是嘛!我們兩家馬上要結為親家了……」凌伯母一手挽著我,一面說道:「我從小就喜歡家齊,現在好了,我們馬上要變一家人囉!」

我一言不發,只是靜靜的綜觀全場。

媽媽也說了,「是呀,凌太太,我們一定會挑個黃道吉日,風風光光的來迎娶明明。」

「你可要好好待明明,知道嗎?」爸爸不忘叮囑。

我望著站在眼前的明明,她卻低著頭不敢看我。過了半晌,凌伯母把我拉去商量婚事,我除了說『一切按長輩的意思』以外,也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好。

我偷看著明明,她正站在角落眺望,四處打量。阿朗,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,感覺上明明的心也被帶走了……

原來,她最在意的還是阿朗。

這算什麼?

我知道,她不愛我;她和他交會的眼神,只是徒然憑增我的惆悵與嫉妒。

祇是這樣而已……

* * * * *

這件事落幕沒多久,我和明明就在大家的祝福之下結婚了。當然,不包括阿朗。

結婚那天,我和明明兩人站在門口企盼著,誰曉得阿朗連個影子都不見人,只請了個我和他都認識的朋友,送來一包沉甸甸的紅包……

這算什麼呢?

好漢做事好漢當,既然敢作為何不敢當呢?阿朗,你真是傷透我的心了。枉費我這麼看重你、喜歡你,從小就把你當哥兒們,現在遇到事情就躲起來,這是男人應有的行徑嗎?

如果你們是真心相愛,那麼就應該努力去追求幸福啊!怎麼可以讓明明這麼無助呢?

老實說,我很傷心。真的傷透了心。

尤其,是被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傷了心。那種感覺,更是糟糕。

送走了所有的賓客之後,爸媽也放心的驅車離開了。

洞房花燭夜,我和明明各坐在床角,無聲。

「家齊哥,你真是個好人。」久久,明明才開口。

「別說了,妳好好休息吧。」千頭萬緒,頓時全都湧上心頭。

我走出新房,坐在屋前的草坪上,靜靜看著窗外銀藍色的天空。我忍不住偷偷的啜泣,任月光披掛了我一身。

時光飛逝,明明的肚子也一天一天隆了起來。我忙著醫院的病患,分不開身,只好拜託媽媽來照顧明明。可憐媽媽全然不知道詳情,被瞞在鼓裡;還喜滋滋的逢人就說自己快要當奶奶了,欸。

聽媽媽說阿朗偶爾會來看明明,兩人關起門來有說有笑的,可是每當我一從醫院回來的時候,明明她的臉色就都未曾好過……

這樣,對我公平嗎?公平嗎?明明!阿朗……

然而,時間並不容許我多想,五個月後的某個夜晚,明明被爸媽急忙送到我服務的臺大醫院。

沒想到,明明的第一胎就是難產,我堅持要幫忙,就和婦產科的主治醫師,也是我的學長王永華忙了整晚,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終於用剖腹的方法,讓明明順利的生下一個女兒。

媽媽聽到明明生了個女兒,似乎有點失望,倒是隨後趕到的老爸很高興;無論如何,那小娃兒,都不是我的骨肉。

但,她卻也是我最珍愛的女兒。

誰知道,還沒來得及給女兒命名,就發生了一件大事……

明明不見了!

那天。

我巡過新院大樓的病房之後,便繞到育嬰室去,看過小娃兒喝牛奶睡著了;才又慢慢的踱步到婦產科的病房去看明明,誰知道……

一打開病房大門,就看到兩個小護士慌成一團,再一問,明明竟然不見人影!

向來沉穩的我,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,忙撥電話聯絡爸媽、岳父岳母,還有明明較常往來的幾位朋友跟同學。然而,結果卻都一樣,完全不知明明的下落。

長輩們一接到通知,馬上就一起趕來了。

明明的媽媽憂心如焚,「這可怎麼辦才好哇?明明才生產完不到半個月,怎麼就下床了呢?這孩子……」

「家齊,你們是不是吵架了?不然,明明怎麼好端端的出走呢?」天啊,怎麼連爸爸也懷疑我?

* * * * *

天曉得我疼愛明明都來不及了,怎麼會跟她吵架呢?何況,她不過是個大孩子罷了!忍不住搖搖頭,陷入長考。

「小齊啊,還有沒有什麼人沒聯絡的?」

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,媽媽的一席話點醒了我。是的,還有一個人我差點忘了……

阿朗!

我當機立斷,馬上撥了阿朗所服務公司的電話。

「喂,你好。我這裡是臺大醫院,請找石志朗先生聽電話。」

「他不在!」電話的另一端,冷冷的傳出聲音。

不在?「那他什麼時候回來?還是我留個電話……」

「不用了,他不會再回來了!他已經離職了,聽說到美國去了。奇怪,怎麼最近一堆人在找他?」

「喔,謝謝。」我忽然覺得不妙,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油然而生。

「殷醫師,你看,」

一位護士從病床的枕頭下取出一封信,匆忙遞給我。哎,就算不看我也猜得出信上所寫的八成了,我想明明大概跟阿朗私奔去了!

還在冥想,沒想到這信一把被岳母大人搶了過去,「讓我看看明明信上寫了些什麼……」

明明的媽媽一邊讀一邊冒冷汗,到後來還全身顫抖不停,一直喃喃說道:「真的是這樣嗎?真的嗎?明明怎麼會這麼糊塗……」,然後默默的把信交給我,「家齊,真難為你了。」

『……家齊,我恨你!為什麼要對我和朗哥這麼好?你太善良了,竟然肯為我和朗哥做這麼大的犧牲。你如果壞一點,那麼我也許不會痛苦,可偏偏你對我這麼體貼……我和朗哥,註定這輩子要對不起你,我知道你喜歡我,對我疼愛有加;可是,可是我只愛朗哥一人,你叫我怎麼辦?誰知道這個時候我和朗哥又闖下禍來,未婚生子是多大的罪名啊,這是不能見容於我和朗哥兩家人的事……齊哥,我決定跟朗哥到美國去了,我知道你會難過,但我實在無可奈何;至於我和朗哥的女兒,就託付給你了,我曉得你對寶寶視如己出,想到這裡我就放心了……』

我不爭氣。

眼淚一滴一滴的流出來,也濡濕了信紙。媽媽從我手中接過信,然後是爸爸,最後信被交到明明的爸爸手中。

「不肖女、不肖女!枉費我養她二十幾年,難道書都讀到背後去了嗎?」岳父突然轉過身來,緊緊的握住我的雙手,語氣激動的說:「我說家齊,你為明明做這麼大的犧牲,我和明明的媽真是過意不去。不管怎麼樣,家齊,你永遠是我的女婿。這個不肖女,不要也罷!」

我緊緊的握住岳父的手,岳母和爸媽也圍繞著我,如此溫情的展現,或許是想減輕我心中深處無盡的傷痛吧?

我輕輕的笑出聲,他們都用不解的眼光看著我,大概以為我為了掩飾心中的落寞吧。其實,我不過是嫉妒罷了……

忽然想起在某本書中看過這樣的一段話,當一個女人對你說「我恨你」的時候,她真正的意思往往是:『我這麼愛你,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……』

然而明明從頭到尾都不曾愛過我,我想阿朗也是吧?我們之間,只有友情;但是我不懂,對他們好難道也是一種罪過嗎?或者,我的存在根本是一種錯誤……

我也恨我自己。

* * * * *

有句話說:「你不能決定生命的長度,但你可以改變它的寬度。」

仔細想想還真有道理。

時光飛逝,自從明明拋棄我們『父女』,轉眼已過了六年。這六年間的變化,實在不小,爸爸和岳父都退休了,媽媽和岳母有空就來幫我帶小孩;而為了能夠好好照顧寶寶,我在利用爸爸不做生意以後所空出來的店面,在我們社區開了一家私人診所,生意還不惡。

但也因為身為醫生的緣故,聽街坊鄰居說阿朗的媽媽,遲遲無法接受阿朗遠去的事實,終日以淚洗面,再加上原本身子骨就虛弱,沒兩年就過世了……想想,真令人噓唏不已。

最值得欣慰的是寶寶一天一天長大了,臉部輪廓也越來越像童年時候的明明。看著她健康活潑的模樣,什麼煩憂都拋卻九霄之外。

「把拔,我們去木柵動物園好不好?」沒留神,不知道小寶貝何時溜進我的研究室。

「好,憶明乖。等爸爸看完書,下午就帶妳去看長頸鹿,好不好?」

「把拔抱抱……」

……

是的,憶明。

六年了,我從不否認自己還想著明明,也掛念著阿朗,就像心底的嫉妒一般如影隨形……

★ 特色圖片來源:unsplash.com

Vista Cheng

鄭緯筌,「AI好好用」與「我愛寫筆記」社團創辦人,同時也是「Vista寫作陪伴計畫」主理人。曾任《風傳媒》產品總監和《數位時代》雜誌主編,現任企業顧問、講師與專欄作家,並在《經濟日報》與《科技島》撰寫專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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